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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辛星
更新时间:2024-04-19

“奶奶,大辛星去哪儿了?”

大辛星

“大辛星啊,没过得了这个年。”

1.沉默的男人

处暑的前一天,是暑假结束前的第三天,是我今年享受爷爷奶奶无条件宠爱的最后一天。

管不得树上有几只嗷嗷待我捕的知了,也顾不上海边剩下几条单身待解放的鱼蟹了,打那狠毒的阳光刺痛我的瞳孔时,我就知道,哪怕眼罩上的阿狸再惹人怜爱,也萌不化时间那颗固若磐岩的心。今天的日出就是来帮我结束卖萌也能混日子、躺着也能中彩票的白日梦的。

吃过早饭,奶奶执意要亲自陪我走去三里地外小镇上的“车站。”说是车站,其实就是个司机下来上厕所、抽支烟的小卖铺。说实话,要不是爸爸工作忙,我从来都是用不着长途跋涉到这个踏一脚激起千层浪(当然,这是黄沙浪)的“车站”的。且不说这三里地的大太阳会不会把我的肤色晒得更健康,单是这一路藏在刘海儿后面的汗,早就把我细心粉饰的妆描画地朦朦胧胧了。

我们到站的时候,马路两旁早就密密麻麻地停满了时风牌三轮车。车旁除了五大三粗的膀爷,就是他们那站得歪歪扭扭、最擅长讨价还价的老婆了。再看看车上,倒是整整齐齐地堆叠着新收上来的苹果,一个个脸蛋儿也不知道是旅途颠簸还是受了惊吓,红一块、青一块、黄一块,我这不爱吃苹果的看了都替苹果憋屈。在这个唾沫星子拥挤地让人连二氧化碳都呼不干净的小路上,唯独有一车苹果安安静静地同他的男主人,在浩荡的队伍末尾,等待着命运的审核。

“今年这苹果都遭了冰雹了,产量减了五六成,大家都想着抬抬价,能多卖几个钱儿是几个钱儿啊。”奶奶看着马路两旁的唇枪舌战,似是自言自语似是语重心长地说道。我不以为然地掏出手机,利用屏幕的反射照了照自己洋气的脸蛋,乐呵呵地冲奶奶说:“没事,反正咱家不卖苹果!旱涝保收!”

随着太阳的升起,手里擎的太阳伞与地面形成的角度慢慢增大,百无聊赖的我已经懒得将“车怎么还不来”这句话再重复一次了,手机也玩得就差摇一摇了。我的目光从每一位果农以及收购者身上扫过,粗俗、聒噪、爱吹牛、品位低……这些词语很不礼貌地在我眼前一个个跳出来,于是我转了转身子,避开了那堆叫嚷的光膀子和花衣裳。此时,在远处无人问津的车尾,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身上。170左右的身高,五十多的年纪,黝黑晦暗的皮肤,斑白枯燥的短发,泛黄皱巴的白色背心,石灰色的亚麻短裤,集市上10元一双的塑料拖鞋,还有腰间一条毛了边、掉了漆的皮质腰带。虽说前面的果农穿着并不时尚,但与他相比也总算完整干净。难怪这个大叔不跟上前去凑热闹,想来必是觉得寒酸怕人嘲讽吧。可我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,一时却记不起他的身份了。他倚着自己破破烂烂的三轮车,时而抚摸车上排了两三层的苹果,时而朝熙攘的人群这边望上几眼。虽然我与他相距七八米,但也看得清他满眼对这一车苹果的爱怜与期待,只是总觉得那瞳孔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他不愿触及的东西。

“隆隆隆……”车队长龙慢慢缩短,生意谈成的人家在将苹果装卸完之后随即离开,他们走时,或谈笑风生,与老伴规划着赚的钱怎么用;或骂骂咧咧,埋怨那收苹果的人开的价太低。他们带着动静来,带着动静去,好在是,这条窄窄的村路渐渐安静了。

终于轮到沉默的男人来谈价钱、交苹果了。他开着三轮缓缓走上前,稳稳地停下,轻轻地下了车,这一切动作安静地让我诧异,甚至有种莫名地恐惧。他慢慢张开两片同他皮肤颜色甚是一致的嘴唇,发出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声音,没有老练与雄厚,更多的是脆弱与无助:“大兄弟,你看着给个价儿吧,我是老实人,不会说话,家里一共就这么多好苹果了,都没打过农药。”收购的是两个三十多岁的壮年,可能是见他家苹果安分,也可能是不愿再让那男人耗力多说一句,男人的苹果很快便以一个看似不错的价钱通过了收购审核。我终于看到男人的嘴角动了动,将他枯瘦松弛的脸皮向两颊努力推了推,于是男人的眼角、嘴角、额头,瞬间就挤满了横七竖八的皱纹。男人笑了,笑着感谢着,笑着望着,这笑的力量似乎让他重新对周围的一切燃起了兴趣与希望,在我与他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秒里,好像看到了一滴晶莹的水珠,在他满布荆棘的眼角朝着阳光的方向,低低地诉说着什么。

男人开着三轮车渐渐远离了我们的视线,我低头看了看时间,奶奶和我已经在这个碎了两半的石板上坐了一个半小时了。心想,还得多谢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赋予了我联想与八卦的动力,让我暂时忘记了等待的煎熬吧。突然,奶奶的一句话闯入了我几万里外的神游之地。“你知道刚刚走的那个男人是谁吗?”

2.回忆里的女人

我吃了一惊,目瞪口呆地看着奶奶。难道这个面熟的男人我果真认得?“额,我觉得眼熟,可忘记他是谁了”我答道。

“唉,他啊,就是大辛星的丈夫啊……”

“嘟嘟……”奶奶还有话说,我更是多了疑问,可这车说来就来了,风尘仆仆地停在我们面前。司机果然要去趟厕所,跑出来喊了一句“等车的赶紧上,车一会儿就开!”奶奶嘱咐了我几句注意安全的话,让我赶紧上了车。不一会儿,司机就跑了回来。

“奶奶,你回去的时候慢点走!”

“好咧,你别坐过了站,路上注意安全!”

车要开之前,我突然想起了刚才想问没来得及问的事儿。

“奶奶,大辛星去哪儿了?”

“大辛星啊,没过得了这个年。”

车慢慢开动了,我伸回了由于刚才高涨的求知欲而探出窗外的头。逐渐的加速使得车轮下的坑坑洼洼传导成耳前庭中的眩晕,我慢慢闭上双眼,脑子里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,想着我所了解的大辛星的一切,当然也是为了躲避恶心头晕的感觉……

大辛星,是我们村的一个疯女人。打我认识她那天起,她就是疯的。她披着一头粘糊糊的头发,穿着夏天的背心裤衩,扭动着肥硕笨重、一晃好几层波的屁股,在腊月隆冬的天气,赤脚踩在雪地里,一只手拿个猪蹄,一只手拿个烧饼,啃一口猪蹄、咬一口烧饼,再操着一口我们村地道的土话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地骂上个两三分钟。她骂人时那凶神恶煞的样子,谁见了都得退避三舍。小时候我就问奶奶她在骂谁,奶奶说她骂的大概是老天爷吧。

在很多大人眼中,她存在的价值就是,可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孩子。而于童年的我以及很多曾经的小伙伴们来说,大人的这种策略是屡试屡验的、是百战不殆的。“你再不听话,我就把你送给大辛星!”这句话一出,我们必将屈服于长辈的“淫威”之下,乖乖地缴械投降。

我的童年是在奶奶家度过的,爷爷奶奶在路边开了家五金商店,我就整天坐在商店门口,用滑石在水泥地上画画、跟小伙伴儿们玩过家家、挑逗在供销社看门的老大爷那一把快要垂地的白胡子,当然还有,看着大辛星在马路上的千姿百态。我甚至都清楚她的睡姿是头朝右枕着胳膊,不管春夏秋冬,都睡在这个村小学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。身下没有枕头,更没有被褥,要是台阶上盖了雪,也是不打紧的,她用手扒拉开一个长长方方的地儿,刚够她睡就成。

再大一点的时候,奶奶不再需要用大辛星来吓唬我了,因为我知道奶奶根本舍不得。识字了以后,总喜欢去探究方言里那些我叫得出写不出的字眼,也是那时候,我才渐渐了解到大辛星的真实来历。

原来“大辛星”三个字并不是我想象中的“大猩猩”,她姓辛名星,“大”字只是大家对她肥硕丰满的一个戏称。更出人意外的是,她有一个将军父亲,有一个英俊健壮的丈夫,还有……还有一个,同样疯了的女儿。奶奶告诉我,大辛星还是姑娘的时候,整个镇上就属她针线活做得细致,哪户人家需要给女儿做嫁妆或是过年需要置办新衣裳了,都去拜托辛星帮忙,辛星也乐此不疲地帮助大家。

“她那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哟,再扎上个合时令的头绳,配上一张俏白俏白的脸蛋,真是美得跟天仙儿一样,十里八村没少去她家提亲的。”奶奶如是说道,眼睛里满是赞赏。后来,辛将军给自己的女儿相了一门不错的人家,是个英俊能干的少年。两人也算是一见钟情,婚后二人你耕我织,生活得美满甜蜜。“这么说,大辛星以前不是疯子?那她是怎么疯的?”我越听越是诧异,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如花似玉、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是怎么沦落成现在这个不堪入目的样子的。“唉……”奶奶长叹一声,“真是天灾人祸啊,大辛星怀孕的时候,反应的厉害,她丈夫心疼她,不让她做活儿、不让她出门儿。她丈夫能干啊,一个人打一口井,多少人都受不了井底下那环境。巧了那时候邪教张牙舞爪地发展起来,到处宣传。邪教说的天花乱坠的,说能给她解除病痛,说能让她爹长生不老……她就信了,也不知道咋,就稀里糊涂跟人家走了。”“那后来呢?她丈夫没去找她吗?”“怎么能不找啊,铺天盖地地找啊,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,哪个派出所一有消息他就千山万水地往那儿奔。后来大家都劝他放弃吧,他犟,硬要找到辛星。”“倒是个好丈夫,最后找到了?”“是啊,再看见大辛星,已经是五年后了,她回来的时候就疯了,不成人样,谁都不认得,谁都骂,而且,还是挺着肚子回来的。”“啊……”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,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叹息。“她丈夫是个好人啊,不嫌弃她疯,也不嫌弃她肚子里的孩子,跟供菩萨似的供着她。她生下来的那个大女儿在她胎里的时候受了惊吓,生下来就是个疯子。”“她丈夫对她这么好,那怎么让她睡在外面呢?”“你是不知道哇,她疯了以后,谁都拦不住她,要是不让她出门,她就砸烂家里的东西,把她丈夫挣得钱活生生撕掉。那男人也试过把她捆在家里的床上,她就折腾地自己身上血迹斑斑,死活就是不呆在屋子里,精神病院就更别提了。后来她丈夫也不就把她锁在家里了,只是会尽力满足她所有的需求。”“那她女儿呢?”“她女儿打小就被送去精神病院了,现在还在里头呢。那男人一个人做木工、打水井、种地,真是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,又得交着他女儿的治疗费,又得养着大辛星。要是大辛星不扔家里的东西倒好,可偏偏让她看见了什么,她不是扔了,就是砸烂……现在好好的家里,比老鼠洞都空啊。”

3.愿你安好

“嘶——”由于汽车强大的惯性,突然的刹车使得乘客们不由自主地向前猛扑了一下,我的头磕到了前面的座椅上,“嘭”地一声,剧痛把我从回忆里生硬地扯了出来。“到站了,到站了!抓紧时间下车啊!”售票员嘴里含着一块苹果,呜呜噜噜地朝后面喊道。我收拾了一下行李,背上包,恍恍惚惚地下了车。灼热的阳光无情地刺向我撞得通红的额头,我反射性地眯起眼睛,轻轻地揉着不断升温的伤口。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像梦一样,只有痛是真实的。多希望大辛星也只是做了一场噩梦,多希望她的痛也可以让她回到现实。

一辆辆奇形怪状的车在柏油路上矫揉造作地驶过,我愣愣地站在路边石上,又闻到了这座城市让我最最熟悉的味道。所有的生活都井然有序地在时间的齿轮上慢慢转着,面具一样的西装下不知道有几颗心在热忱地跳动。跳动,或许是机械性的麻木,热忱的跳动,更多的是向命运的抗争,是对承诺的践行,是对爱最崇高的致敬。

大辛星是怎么死的?我也不知道,我猜,是时间发了善心,带她去了极乐世界吧。愿,她与那个男人各自安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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